第6章(1 / 1)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笙溪小镇,在这片吴门烟水之地,已静默伫立了千百年,岁月不惊,风烟不扰。

像往常一样,天蒙蒙亮,阿绣就起来了,先打水洗脸,收起昨晚晾的衣裳,然后生起炉子,开始做饭。

糯米和粳米淘洗后煮粘稠,添入豆沙搅拌,淋上一勺桂花蜜糖,几颗枣子,把糖粥端上桌子,笼屉里的小笼包也刚刚蒸好。

阿绣手脚麻利地摆好碗筷,去凤姑的门口敲门。

敲了一会儿,门里才传出来懒懒散散不耐烦的声音:

“晓得啦,叫魂呀,就起来!”

房门打开,走出来一个体态丰腴,皮肤白嫩的妇人,她一边系着领子盘口,一边轻轻打着呵欠,吸吸鼻子,骤然笑了起来:

“荠菜鲜肉馅儿的?这时节吃刚刚好。”

两人细嚼慢咽的吃着早饭,凤姑舀了一勺软糯甜腻的糖粥,笑嘻嘻道:

“阿绣嘴巴虽然笨,好在手脚勤快,真要是把你嫁出去,我还有点舍不得。”

阿绣闻言愣了下,红着脸放下碗筷,双手有些紧张的在腿上擦了下,低着头细声说:“阿绣不嫁人,阿绣一辈子跟着凤姑。”

“诶呦呦,你还嫌拖累凤姑不够?”凤姑伸指头戳了一下阿绣的额头,“阿姐走得早,把你托付给我,邻里街坊的都还以为你是我跟外面哪个男人生的。我呀是懒得计较,可你今年都十四了,也该找个人家嫁了,这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就留成了愁。”

凤姑顺势捏起了阿绣的脸:“看看,这水灵的小模样,再过几年一准儿是个小美人,来我们家求亲的后生非得踩破门槛不可。”

阿绣白皙的脸上涨得通红,她躲开凤姑的手,低头拿筷子戳着碟子里的小笼包,小声说:

“反正,反正我不要这么早嫁人......”

两人吃过早饭,就紧赶慢赶的出了门,今天他们有十二户主顾家要去,一个早上就要全部走完。

江南女子婉约精致,头发更要梳得光亮得体,梳头发是体面活,也是技术活。凤姑的外婆就是梳头娘姨,凤姑的娘亲是,凤姑也是,如今凤姑是笙溪镇上鼎鼎出名,手艺:“我们去找哑阿婆。”

镇上河边雨廊那条街,聚满了商贩货郎,吆喝叫卖着,生怕过往的客人不搭理。却也有例外,长寿桥旁边就坐着一位不声不响的老阿婆,脚边一个个花篮里放着水灵的栀子花,白兰花,茉莉花,今天赶巧,还有几朵粉嫩的桃花。

并非她不想做生意,而是她不会说话,无儿无女,靠卖花为生,镇上的人都叫她哑阿婆。

阿绣每天都会来帮哑阿婆卖花,她喜欢抱着这只叫阿鱼的灰猫静静坐在桥边,悄悄的看着云卷云舒,风来雨往,看着大姑娘卖花别在衣襟鬓间,看着小伙子红着脸卖花送给心上人,听着不远处茶楼说书人口若悬河,听着对面酱肉铺的老板娘说不完的唠叨。

这样一坐就是一下午。

流水日复一日,岸上人来人往,桥下船来船走,这是十几年来阿绣全部的生活,似水平淡,不起波澜。

李太太说上海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吴先生说南边还在打仗,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何老爷说洋人金发碧眼,膀大腰圆,看着跟阎王殿里的小鬼儿似的......

这些都与小镇无关,与阿绣无关,小镇外面的光景,她才不想,她只想一辈子安安稳稳待在笙溪,做个像凤姑一样厉害的梳头娘姨。

镇为泽国,四面环水,咫尺往来,皆须舟楫。

几只乌蓬小船穿过一座座石桥,在河面悠悠驶过。

“咱这镇上水路纵横,人说进镇出镇一把撸,少东家,您多担待着点!”

王管事点头哈腰的向霍锦宁解释,生怕这位北地来的少爷坐不惯这摇橹船。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要是没了小桥流水,这江南也不是江南了。”霍锦宁靠着船舱,抬眸看了一眼汤普森,“只是恐怕我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不习惯。”

汤普森脸色惨白,被霍吉扶着人还东倒西歪,勉强笑了笑,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霍,你没说过要坐这么久的船,天知道我在大西洋的船上呆了一个月也没有这么难过,我——”

话没说完,他又是扑到船边一阵干呕,霍吉急忙去给他倒水。

眼见这位西洋来的专家晕船晕的紧,王管事偷偷打量着霍锦宁的脸色,不自觉擦了擦头上的汗,嘱咐船夫再摇稳一点。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隆海纺织公司在笙溪镇设立的缫丝厂。

霍成宏所经营的隆海纺织厂,是霍家的第一金字招牌,自光绪二十四年建厂,连年盈利,广设分厂,曾取得朝廷“百里之内二十年不准别家设立纺厂”的御赐,在江南一带一家做大,风头无两。

然而自前几年开始,工厂因经营不善,出现接连亏损,年初隆海一厂已经停产,二厂三厂也危在旦夕。

霍锦宁一入隆海便被三叔委以重任,但接过的却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若能扭转乾坤,得利在霍成宏,若是无能为力,霍家的金字招牌可就砸在了他的手里。

然而霍锦宁却似浑然不觉,月余来忙得昏天黑地,重新调整人手,改良管理,整顿经营,而今亲自带着美国请来的纺织专家,来到各县乡下分厂考察,不可谓不面面俱到。让不少等着看这位留洋回来的二少爷跌跟头的人,大失所望。

如今笙溪是江南考察之行的最后一站,有些人怎么也要坐不住了。

此时霍锦宁看着两岸驶过的枕河人家,白墙青瓦,心情难得悠闲了几分。面上云淡风轻,若有若无的笑了下:

“这要是谁想在出镇路上截一把,可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小船靠岸,霍锦宁一行人下了船,王管事道:“少东家,再往前走两条街就是何老爷府上了,这儿没有黄包车,我给您安排的轿子,您看......”

“不用了,走过去吧,再坐轿子,恐怕汤普森要吐到晕过去了。”

霍锦宁回头看向汤普森,那年轻的美国人虚弱的靠在霍吉肩上,苦着脸点头:

“对,请让我走一走,吹一吹风......”

于是众人上了岸,沿着河边的雨廊,不紧不慢的走着。

过了长寿桥,霍锦宁不经意瞥了一眼地上的花篮,忽而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细细瞅了瞅。

那花篮里放满了头水灵灵的白兰花,茉莉花,栀子花,还有几朵初春的桃花。

花篮边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十几岁瘦小纤细的姑娘,白底兰花的斜襟小衫,乌黑的头发梳了一条又粗又长的鞭子,正低头一本正经的和怀里的猫儿说话。

因她孩子气的举动,霍锦宁一笑,开口问道:

“小姑娘,你的花怎么卖?”

阿绣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就这么撞进那双温润如玉,却疏离淡漠的眼睛里。

明明是笑着,却温度未达心底,好像这阳春三月,小桥流水上飘过的缕缕桃花,氤氲朦胧,转瞬不见踪迹。

桥边河畔,人来人往的嘈杂街市,这男人一身白色西装,长身玉立,有着与小镇上截然不同的风度贵气,儒雅绅士。阿绣这辈子见得所有人也不及他一个丰神俊貌,玉树临风。

她一下子涨红了双颊,急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见小姑娘这样胆怯,霍锦宁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总是低着头,你可卖不出去花了。”

阿绣的头低得更低了,哑阿婆赶紧用手比比划划了个数,霍锦宁示意了一下,霍吉掏钱付给了哑阿婆:

“婶子,您这些花,我们少爷都要了。”

哑阿婆接过钱,不住地点头道谢,眼角细密的皱纹里都是笑意。

霍锦宁从花篮里拣出一只桃花,垂眸瞥见小姑娘乌黑的发顶,整齐的小璇儿,连个头绳也没系,顺手把桃花别在了她的鬓间。

阿绣只觉耳边一凉,抬头又惊又怯的望着霍锦宁,想抬手去抚,却又不敢,只能把怀里的阿鱼抱得更紧些。

霍锦宁看着小姑娘双颊绯红,圆溜溜的眼睛水润灵动,眼角边还有一粒小痣,倏尔想起那句诗来: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于是摇头失笑,临走时说了一句:“你多笑笑,兴许卖花的人就多了。”

阿绣呆呆的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霍锦宁一行人离去的身影,直到人都走得看不见了,才慢慢的抬手碰了碰鬓边那朵桃花。

只一碰,却像被烫了一样,从指尖到心口都是热得,热得鼻尖冒汗,热得心砰砰直跳。

终其此生,她永远记得这一面初见,哪怕日后她北上求学,寒窗苦读,哪怕她远渡重洋,万水千山,哪怕她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她也不曾忘记,她最初是为了什么走到今天。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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