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1 / 1)

这么些年过去, 吉祥戏楼仍旧是老模样。

霍锦宁走进门时,台上正唱着一出《杨家将》, 此情此景恍然与数年前泰升戏楼那场接风洗尘宴重合了起来。彼时意气风发, 呼朋唤友,而今早就天南海北, 各奔东西。

冥冥中早有注定,命运终究带着众人走上不同的路,昔日一个疏忽意念, 彼时以为无关紧要,却不知再回首时已是沧海桑田。

霍锦宁随着伙计引路,上了二楼包厢。

“三爷,客到了。”

不知是戏台上的戏太过引人入胜,还是心中别有所思, 一身玄色长衫的男人坐在桌边, 手中慢条斯理转着一串小紫檀木的佛珠, 闭目凝神。

“廖三哥,好久不见。”

廖季生睁开双眼,在看见他的一刹那, 本来表情冷漠的脸上,扬起了笑意, 可那笑意不曾透达眼底, 如同隔着一层暗黄的玻璃纸,透着一股子大张旗鼓的敷衍。

“霍二爷说的哪里话,你我本就同年, 这声三哥,廖某可是当不起。”

数年不见,廖季生蓄起了短蓄,也发福了些,妻妾成群,儿女双全,不再是当初门子里空有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而是如今北平城里南北货行响当当的廖三爷了。

他略微有些夸张的拱手作揖,这样疏离和隔阂,与昔日那个一掷千金包下泰升戏楼,给自家兄弟和妹子接风洗尘的廖三哥,判若两人。

霍锦宁对他近乎冷漠的态度视而不见,同样在桌边坐下来,淡淡笑了笑:

“三哥这几年平步青云,与我和瑜儿这些旧友断了来往,也是人之常情。而今既然重拾了这份交情,又何必如此生分?”

自从他和萧瑜去了上海,开始一二年间彼此还有联系,后来突然音信全无。如今这年头也不再是过去鸿雁传书,后会有期的时代,上海到北平路途通信都不算遥远,可一次又一次的故意闭门不见,廖季生的态度已是不言而喻。

而今儿个一大早一封请柬送到霍公馆,断交许久的人主动找上门来,霍锦宁非但毫不意外,反而还觉得廖季生比他意料之中更沉得住气些。

廖季生皮笑肉不笑:“这哪敢高攀?廖某不过是个东买西卖,投机倒把,糊口饭吃的小角色。平日里少不得点头哈腰,四处打点,这哪一天一不小心少拜了哪一尊大佛,还不是擎等着让人在手心里拿捏?”

“谁这么不长眼敢拿捏廖三爷?难不成练过了铁砂掌,不嫌扎手?”

“还能有谁?不就是耀中公司的东家,霍二爷爷您老人家?”廖季生咬牙切齿。

“三哥这话我听不懂,三哥在北平,我在上海,三哥事多人忙,八百年不见一面,我有哪里能得罪的了三哥?”

廖季终于绷不住了,他最最烦霍锦宁这副衣冠禽兽的德行,他拍案而起,指着霍锦宁的鼻子骂道:

“姓霍的,你别跟小爷在这里装模作样,小爷那几船货不是你扣的还是鬼扣的?你霍二爷如今是皇亲国戚,架子大了,我找遍门路都不好使,非要小爷亲自下帖摆局来求你是不是?”

霍锦宁在他的怒视中,施施然端起茶碗,啜饮了一口热茶,笑道:“先拒人于千里之外,后把人骂的狗血淋头,原来这就是三哥求人的态度。”

“我求你?呸!霍二我告诉你,小爷今天不过是专程来骂你的!”廖季生气急败坏:“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小爷我光明正大做生意,哪里短你银子了?”

“光明正大?我从来不知道,走私也成了光明正大的买卖。”

廖季生冷笑:“别跟我讲王法?上海滩从上到下,乃至你霍家自己,哪个没捞过这桶金?我打点好了路子,自然是光明正大。官老爷查我我认了,你扣我算怎么回事?”

“我不扣你,等该扣你的人来扣,那今天我就不是来听你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来给你收尸了!”

霍锦宁面容终于冷寂下来,他似笑非笑看向廖季生:“三哥说的不错,如今世道不太平,吃这口饭的不在少数,三哥在北平兵强马壮,自然能镇得住场子,我不担心。船上究竟有什么东西,你我心知肚明,军火,枪炮,药品,知道的以为三哥趁机发国难财,不知道还以三爷要自立门户呢。”

“莫非三爷精忠报国,自掏腰包,支援抗日前线?可惜这十几艘船不是北上,而是南下。”

廖季生脸色微变。

“南方有什么?三哥,非要我把话挑明吗?”

鄂豫皖,湘赣闽,全是苏区。

萧瑜最初认识华永泰,便是在这吉祥戏楼,由廖季生引荐。加之四一二之后他与他们的刻意疏远,廖季生究竟的走的是哪条路,敬的是什么神,答案昭然若揭。

霍锦宁轻轻一叹:“瑜儿说三哥不厚道,我却说三哥是太厚道了。如若不是我今天逼你现身,三哥是不是真的打算和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了?”

廖季生静默半晌,缓缓坐了下来。

戏台上演员对打如流,武戏到了**,台下掌声如雷,满堂喝彩。

人生如戏,可戏终究不是人生。忠奸善恶,谁也不能凭借一张五彩脸谱分得清明。

“何必往来?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了。”

霍锦宁不置可否:“我只是个商人,无官无职,无党无派。”

“算了,算了。”廖季生摆手道:“别在我面前来这一套了,你和小瑜儿存着什么心思,我心知肚明。但这世上有许多事,由不得人。”

廖季生自知与霍萧二人立场不同,他不愿出卖,不愿利用,不愿牵连,不愿伤害,那么就只有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点燃了一根洋烟,泄愤一样狠狠抽了几口,叹了口气:

“锦宁啊,你不该来。”

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霍锦宁又何曾不知道廖季生的心思,所以他不能不来。

“全面封锁根据地的命令马上要下来了,到时候所有货贸往来都会被严加调查,即使你平常全部打点妥当,一旦查到你头上,谁也保不住你。”

廖季生听到封锁根据地的消息,脸色阴沉了一下,随即吊儿郎当的翘起二郎腿:

“你不会以为小爷我走了这条路,还怕掉脑袋吧?”

霍锦宁同样也不吃他这套,只笑了笑:“钱我一分不差还你账上,但那批货不可能还你,有下一次我还会这么干。如今你也是拖家带口的,我不劝你收手,但你务必小心为上。”

廖季生低声骂了几句,可惜了他那几船从洋人手里买来的盘尼西林,那可是有价无市。南边现在局势吃紧,只怕耽误战机。

不过他也心知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霍锦宁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仁至义尽。

他假惺惺道:“谢了。”

“不必。”

两个人又是沉默。

廖季生大大咧咧靠在椅背上,用手挠了挠刮得泛青的头皮,笑道:

“你说这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有时候我他妈都后悔,当初就应该在保定军校忍气吞声读下去,如今好歹能在前线奋勇杀敌,挨枪子就挨枪子,临死之前能砍几个小鬼子什么都值了!”

如今外敌当前,内战不休,南京的态度是攘外必先安内,大好的河山拱手相让,他们这些明明流着同样热血的爱国志士,终究只能自相残杀。

霍锦宁轻声道:“瑜儿,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人的路各不相同,他们终究只能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走下去。

他顿了顿,将随身携带公文包中的一沓厚厚的文件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推到廖季生面前。

廖季生瞥了一眼,嘿然一笑:“原来你是来彻底撇清关系的?成,我早就想办了,就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当初萧瑜砸钱,在北平置办下不少酒楼戏院,包括这间吉祥戏楼,她惯常是个顾买不顾管的,这些一直都是廖季生在打点,除了偶尔看看账本,萧瑜从来不闻不问。自从去了上海,是连进账收益都没要过,等于全成了廖季生的产业。

如今霍锦宁来找他清算,自然是理所应当。

可他拿过文件一看,发现全都是转让协议,条件提的几乎是白送,不过日期那栏却提前了不少。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钱你不在乎,瑜儿也不在乎,我们之间十几年的情分断然不是用钱来衡量的。但这些东西,统统不能和她沾上关系。”

廖季生转念一想,也便明白了霍锦宁的意思。

萧瑜面上凉薄,心里却软,念旧念情,他脑袋带别在裤腰带上不惜命,保不齐到时候连累了她。

所以霍锦宁宁愿出面来做这个恶人。

“好。”

说罢他痛快的在协议上都签了字。

“小少爷,你不能进去!三爷和人在里面谈事情——”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撞开门,像一颗炮弹一样冲进来扑倒廖季生怀里,大声叫道:

“爹,说好了今天带我去骑马的,你赖皮,我去告诉大娘!”

廖季生一见儿子,脸上顿时露出笑意,他撂下纸笔,一把把儿子举得老高:

“小兔崽子,成天到晚就知道去外面野!没见你爹正忙着呢,下回可不能直接跑进来找我,知不知道?”

“知道了,爹,快带我去马场!”

廖季生把儿子举过头顶,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这回让你先骑一会儿老子成不?”

他笑着对霍锦宁道:“看,我家虎子,今年四岁了,又皮又野,跟小爷我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是一种属于男人之间的炫耀,透着一股子幼稚和傻气,偏偏当事人还骄傲自满得很。

霍锦宁也不禁笑了起来:“是很像。”

两人间方才凝滞的气氛随着虎子的到来,似乎全部冰雪消融了。

廖季生一边悠荡着虎子,把他吓得哇哇大叫,一边鄙视着霍锦宁:

“我说你和小瑜儿怎么回事?成亲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个动静,小爷我巴巴等着跟你家定儿女亲家呢,这我家小二都这么大了,再等几年都能直接当童养媳了!”

面对这差不多挑衅一样的言论,霍锦宁不气不恼,只是慢条斯理把桌上的文件收好,淡笑道:

“不急,顺其自然,你可以继续生小三小四来等着。”

又一拳打在棉花上,廖季生老大不痛快了,他斜睨着霍锦宁,暗含威胁道:

“我告诉你,你可别光顾着外面那些个野花野草,要是敢委屈了我妹子,我可要你好看。”

这几年霍锦宁为了阿绣多次来往北平,廖季生虽避而不见,但霍锦宁并不怀疑他对北平城里的风吹草动知道的一清二楚,可他也并不打算对他解释。

“我知道,你和瑜儿说过,要休了家里妻妾娶她。不过你放心,没有那一天。”

廖季生一噎,没想到这句戏言萧瑜也和霍锦宁说了,顿时有些讪讪,但也虎着脸道:

“知道就好,那就别留着了,滚回上海生孩子去,我家三儿子再过几个月可就出世了,你们赶紧给我生出儿媳妇来!”

霍锦宁莞尔一笑,也便顺势起身告辞。

廖季生却又叫住他:

“诶,别忘了告诉小瑜儿,等什么时候这些乱事都结束,天下太平了,我再去找她喝酒!”

霍锦宁回过头来,正对上廖季生的目光,二人对视片刻,他缓缓点头,沉声道:

“会有那么一天的。”

总有一天,内战结束,总有一天,两党一致对外,总有一天,我们不再因为信仰和党派自相残杀,总有一天,我们能活在和平而安宁的阳光下。

到时候他们一定如少年时把酒言欢,放肆畅饮,不醉不归。

作者有话要说: 1.久违的廖三哥,三哥是我党的地下工作人员

不是霍二少绝情,只是立场不同,各为其主,都是两难,他已经足够留情了

2.1932年8月20日蒋下令全面封锁根据地,禁止盐粮输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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