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1 / 1)

萧瑜许久没去南京小红山官邸了, 一进门就被康雅聆揶揄:

“这段时日你野去哪里了?”

康雅聆上午刚主持完全国航空建设大会从外头回来,脱下一身海龙皮大衣, 换上一身绛紫色的丝绸旗袍, 上面绣着含苞待放的牡丹。

这些年来康雅聆养尊处优,驻颜有术, 年逾四十仍是风采不减当年,气质更加端庄优雅,不负第一夫人的地位。

“连你姨夫的五十大寿你都缺席典礼, 你不知道,那天航委会举办了一次各国空军飞行技术表演,咱们的空军可是大大的露了次脸。”

此事萧瑜略有耳闻,然而这段时日发生了太多事,这种琐碎不过随风过耳, 听过就忘了, 当下只淡淡一笑:

“我在北平医院里陪护来着。”

康雅聆微微一顿, 旋即也明白了过来,不由安慰她道:“云老板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实在太过可惜, 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吉人自有天相, 万事总会有转机的。”

“我明白。”

不多时到了中午, 萧瑜便留在这里用餐,康雅聆自幼在外国长大,习惯西餐, 于是午餐上的都是西式佳肴。

康雅聆在就餐前又去换了一身衣裳,萧瑜初时还没察觉,后来细看之下才发现,两者是一模一样的颜色款式,唯有绣花不同。方才那件是牡丹含苞,此时这件是牡丹初绽,到了晚间大概还有一件牡丹盛放,与时辰相应。

康雅聆偏爱旗袍,萧瑜觉得她那衣橱里面浩如烟海的旗袍,大概能称得上世界之最。康雅聆的数位御用裁缝中,就有一位专门为她做旗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休息,两三天就能做好一件,萧瑜每次来的时候都能遇见有新做好的旗袍送来。

权势滔天,又耽于享乐,雅聆夫人的天价置装费一直是民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有谣言盛传,其生活之奢侈,衣服穿过一次便丢弃,一天之内换五条真丝床单云云。

前者有待商榷,后者却是略有些冤枉。萧瑜清楚的知道,康家三姐妹或多或少都患有遗传的荨麻疹疾病,康雅聆最严重,她对棉织品,人工丝绸等多种东西都过敏,一旦触碰周身就出现红肿的风疹块,遭罪极了。

吃饭时,康雅聆忽而想起了什么,对萧瑜道:“正好你回来了,明日陪我去西安走一趟。”

“去西安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西北剿总的事。”康雅聆轻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寿宴之上少帅就因此和委员长起了冲突,这段时间矛盾愈演愈烈。昨天少帅发电报说部下不稳,势难支撑,请委员长前往西安训话。”

萧瑜面上不动声色,垂下眼眸,敛下情绪,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张少帅是东北军领袖,九一八以后奉命不抵抗政策撤出东北,此后山海关、热河节节败退,最后只得率军驻扎西北剿匪。无奈仍是战局失利,双方不得已停战。

自年初以来,少帅多次向委员长请缨抗战,均被驳回,委员长强令其剿匪,两人数次大吵。

萧瑜试探问道:“聆姨对少帅的主张如何看?”

“他立功心切,想一洗丢了东三省的耻辱,可惜用错了法子。须知委员长的心腹大患在内不在外,如此恐怕适得其反。”康雅聆无奈摇头:“他的脾气我最晓得,上次就同委员长闹得不欢而散,这次倘若我不随行,他们两个一时冲动,保不齐闹出什么岔子,我去从中调停,双方不至于闹得太僵。”

萧瑜知道康雅聆此言非虚,溯及过往,少帅确实同康雅聆交情匪浅。十多年前,东北军初入上海时,二人便相识了,一个风流公子,一个名门淑女,在十里洋场出双入对,约会频频。当时甚至盛传,二人会终成眷属,奈何使君有妇,最后终是不了了之。

若是康雅聆此次随行,那么少帅与委员长之间的矛盾能够就此化解也说不定。

萧瑜一口接一口的喝着罗宋汤,却根本食不知味,捏着调羹的手心冒汗,指骨用力得泛白。

她想起之前和华永泰夜半谈话,她问他:

“华教官,你说如今的情形,前狼后虎,大敌当前,两党究竟还有没有可能握手言和,一致抗日?”

华永泰思索片刻,缓缓吐出了一个字:“有!”

“那么转机何在?”

“转机,或许就在西北。”

今年四月,少帅曾经秘密会见延安方面的代表,双方正式签订了《抗日救国协定》。

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当行。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昔日一首《哀沈阳》传诵一时,那拱手让土的风流少帅,此番许是真的坚定一雪前耻,立誓抗日救国了。

文死谏,武死战,但当一个武将不能上战场杀敌,他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午饭以后,萧瑜跑到了花园里,说是散步,却是毫无闲情逸致。此时此刻,她脑海中一团乱麻,无数想法天人交战。

她站在墙角,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烟蒂丢了一地。

秋冬时节,远远望去,绿瓦红墙的官邸如同苍绿群山环抱中,黄色梧桐小路上,一颗璀璨的宝石。美轮美奂,如梦如真。

萧瑜丢下了手中最后一根烟蒂,抬脚碾灭火星,定了定神,向一旁的花丛中走去。

——荨麻疹病症严重者,不光是对棉织品,对海鲜、花粉、动物毛发等许多东西统统过敏。

当夜,康雅聆用过晚饭,换上牡丹盛放的刺绣旗袍后,忽而皮肤瘙痒难耐,紧急叫来医生诊治。

因其荨麻疹复发,手臂脖颈都有多处红肿,用药之后,翌日仍是没有好转,原定的西安之行在不得已之下临时取消了。

......

有许多波澜壮阔的日子,亲身经历其中只觉得平淡无奇,最终化为报纸上一行铅字,史书上寥寥数语,要等到许多年后恍如隔世,才能真正幡然醒悟。

这一天是个稀松平常的礼拜六,虽然是难得的休假日,但阿绣还是早早就起床,和过去三年里的每一天一样。

女佣早已在餐厅准备好了酥脆的牛角包,吐司果酱和热牛奶,阿绣和姚韵怡一同坐下来享受这场难得悠闲的早餐。

自从来到瑞士,阿绣一直和王维国姚韵怡夫妇一同居住,一晃已经三年了,他们相处得如同家人亲密。

这让阿绣时常想起曾经在上海时,与丁伯一家人的生活。而后她又会不可抑制的想起霍锦宁,准确的说,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

日内瓦与上海有着六个小时的时差,上海快,日内瓦慢,这样的细小的差距,总会让人产生错觉,她发生的一切,他已经发生,他做的事情,她遥不可知,好似是同一个世界中的两个位面。

阿绣和姚韵怡边吃早餐,边谈论着今早的报纸。

这些年远东战场形势不容乐观,而欧洲也是自顾不暇,火星四溅,西班牙内战不休,德意志蠢蠢欲动。王维国对此极为担忧,谓之山雨欲来风满楼。

忽而,刺耳的电话声突兀的响起,打破这一片宁静祥和。

女佣急匆匆的过来告诉阿绣,电话是先生打来的,让阿绣迅速赶过去。

阿绣和姚韵怡面面相觑,出了什么事?

阿绣急急忙忙的收拾东西,换衣服,姚韵怡不禁担忧道:“阿绣,路上注意安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先顾好自己。对了,别忘督促先生吃药,他一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我知道了,韵姨。”

阿绣用最快的时间赶到了中国驻国联代表团办公小楼,只见办公室内所有人都在,大家发电报、打电话、收发文件,忙得人仰马翻,根本没有顾得上她。

国际时事突发事件常有发生,加班更是家常便饭,可没有一次气氛如此凝重,人人脸上的表情都分外焦虑。

欧阳长亮从里间会议室出来,一眼看见阿绣,急忙走了过来,将一份文件交给她:

“先生正在里面和郭大使、胡公使会谈,将这份电报发给南京外交次长,快!”

“好的。”

欧阳一向沉着冷静,阿绣诧异的瞥了一眼他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不禁问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欧阳也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了,他深吸了几口气勉强镇定下来:

“我们刚刚接到消息,西安兵变,委员长被张、杨两位将军扣押了,他们致电全国,要求停止内战,联合抗日。”

阿绣一惊:“消息准确?”

“已经向汪主席确认过了,现今南京要他立刻回国。何部长已被任命为讨逆军总司令,立即向西安出发拯救委员长。”

周遭人来人往,一片嘈杂之中,阿绣脑海一片空白,她缓缓低下头,耳边只听见自己砰砰的剧烈心跳声。

这件事发生得实在突然,阿绣努力去分析此事对国际国内一系列影响,营救的策略,解决的方法,可能的后果,抗日的政策,列强的态度......可这些统统都无法掩盖她下意识的第一个想法——

记忆里那个被搁置许久的身影,不期然又反复萦绕在脑海。

两党之间,是不是真的有可能放下武器,重新合作?

然而此时此刻,局势是十分不容乐观的,他们身在国外,消息明显滞后,纵使心急如焚,却是鞭长莫及。发送给各方的电报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整整两天以后,王维国才接到南京方面的回电:

党内某些居心叵测之人提出的轰炸西安计划被及时制止,雅聆夫人将亲自赶赴西安谈判,张少帅提出两党合作,联合抗日的要求,对外保证委员长的安全。日本人持的是等待观望态度。金融市场虽受影响,但尚无崩溃迹象。

王维国不禁神情复杂的叹道:“少帅此举真是......”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赞之谴之,忧之怒之。

其心可谅,其情可缓,然而一念之差就是千古罪人啊。

早在北洋时期,王维国就与少帅之间交情匪浅,生怕他一时冲动做出荒唐决定,当下道:

“我必须立刻向他致电。”

阿绣问道:“以官方名义还是......”

“私人名义!”王维国毫不犹豫道:“他应当以整个国家民族利益为重,迅速释放委员长,恢复他的自由!”

阿绣心里明白,在此紧要关头,委员长是万万不能有事的,假如他一死,党内必定大乱,全国必定大乱,倘若是叫亲日主和的一派夺得大权,则中国危矣!

“还有,向雅聆夫人发送一份慰问电。”王维国低声叹道,“深入虎穴,千里救夫,夫人是女中豪杰,万望保重。”

阿绣低头迅速记录下来:“是。”

作者有话要说: 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又称双十二事变

本章为虚构情节,源自一个坊间津津乐道的假设:如果当初宋陪蒋同行,西安之事还能不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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