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1 / 1)

“阿绣, 这几天你为什么闷闷不乐?”

晚饭后,阿绣陪王维国在花园里散步, 王维国见她心事重重, 便半开玩笑的说:

“难道你也和外面那些人一样,觉得我会接受日本人的聘请?”

阿绣连忙道:“不是的, 先生,我绝对相信先生。”

自从那日与千代子会面之后,满世界都在传言王维国会接受伪满的聘请就任“外交部部长”, 一时群众哗然,议论纷纷。

这似乎是日本人惯常用的伎俩,从柳条湖事变到卢沟桥事变,总喜欢先发制人,师出有名, 逼得旁人自乱阵脚。

王维国有些感慨道:“利用舆论造势, 引导民意, 她很有本事,这是抓准了南京方面的戒心啊。”

“先生,您...不担心?”

“担心什么?这样的事我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王维国笑了笑, “她说的不错,我与外交次长确实素有嫌隙, 想当初在北洋政府任职之时, 我就几次被排挤构陷,如果我如此在意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也不会走到今天了。”

可阿绣心中并没有放松。

自从见过千代子以后, 长久以来的隐瞒开始酝酿发酵,她开始担忧起事情暴露以后的结果。

她在王维国身边工作这么多年,到时候第一个连累的,肯定是先生。

心中挣扎很久,她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问道:

“先生,您是如何看待党争的?”

王维国一愣,摇头笑了笑:“阿绣,你知道吗?我早年供职北洋,而今就职南京,从昔日军阀混战,到现在两党纷争,无数人问过我,何以左右逢源,官运亨通?我的答案很简单——因为我从不介入派系之争。”

“我对于国内的政治斗争没有兴趣,我效忠的是这个国家,这片土地,这群人民。至于他们的政治信仰,政治主张,我并不关心。我的活动纯粹以国家民族利益为归依,凡是有利于国家之事,我必尽绵薄之力,反之,我宁愿挂冠而去。”

“那也就是说,在您眼中,只要是中国人,无论他是什么党派,什么信仰,什么身份,只要为国为民,您都会接受是吗?”

“当然,只要他为国为民,都值得我尊重。”

“那倘若,他不是汉人,而是满人呢?”

王维国沉吟了片刻,轻叹道:

“虽然日本在东北建立伪满,但执迷不悟,为虎作伥的是封建帝制的囚徒,而不是一整个族群,我相信还是有许多满清后裔深明大义,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况且中山先生不是倡导五族共和吗?无论是满人,还是汉人,我们都是中国人。”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的看向阿绣:“阿绣,你是不是有话想要对我说?”

阿绣踌躇半晌,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先生,假如阿绣一直隐瞒了您一些事,这些事有可能会给您带来祸患,您会不会原谅阿绣?”

王维国没有着急问什么事,他只是温和的笑了笑:“每个人都有秘密,阿绣当然也可以有。至于招来祸患,我想那不是你的本意,这些年来我们背井离乡在外孤军奋战,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很清楚,只要你没有做对不起国家的事情,我都会原谅你的。”

阿绣心中涩然,低声道:

“先生,我一直没有告诉过您我家中的事,其实除了耀中之外,我不曾告诉过任何人。我有一个无法选择的出身,虽然早已脱离家族,但如今兄姐各为其主,有人心怀天下,有人助纣为虐。我本该偏安一隅,苟且偷生,但国难当头,总忍不住尽己所能略尽绵薄之力。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死不足惜,唯恐牵连无辜。先生,我、我不知现在该何去何从。”

王维国闻言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沉默让阿绣心中不安。

已是深秋了,南国的秋天没有那样冷,气温凉爽适宜。阿绣扶着王维国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下来,几片黄叶打着旋轻飘飘的落在脚边,铺成厚厚的一片。

王维国笑了笑,语气温和的开口道:

“你和我太太是同乡故旧,她第一次见你时就喜欢的不得了。这些年你跟在我们身边,在外周旋国际波云诡谲,在内照顾我们衣食住行,如同一家人般。我家中有三个儿子,个个调皮捣蛋的很,我和太太最大遗憾,便是没有一个女儿。这件事其实韵怡早就和我提过,但不知道你的态度,不敢贸然问你。现在我来问,阿绣,你愿意做我和韵怡的女儿吗?”

“先生!”

此时此刻,他这一问,意味什么,不言而喻。

阿绣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心中涌过潺潺暖流,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孩子,不要哭,我记得你说过你很喜欢外交工作,也希望自己可以一辈子战斗在这个舞台上,一个人拥有梦想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不要轻易为了别的东西放弃。你要好好考虑一下,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王国维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头,如同一位慈爱的父亲,

“现在让我们来聊一些轻松的事吧,韵怡家中诸事已经安顿妥当,不日就会赶过来。如果旅途顺利,我们还可以在香港度过一个愉快的感恩节,我有些想念韵怡亲手做的美式烤火鸡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阿绣破涕为笑,她擦了擦眼泪:“看来我要去提前采买些食材了,到时候和夫人一起做一桌丰富的晚宴。”

“那我可是有口福了,小阿绣好久没下厨了,我记得阿绣之前做过一道腌笃鲜,很是美味,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再吃到呢?”

“当然可以,您不早说,我明天就可以做给您!”

翌日一早,阿绣和司机小张一同出门,驱车到市区买东西。

烹饪江南菜肴的许多食材,在香港不好找,她希望能亲自采买,小张是临时雇佣的本地人,有他指引,一路上顺当不少。

开到半路,车子突然无故熄火,小张急得满头大汗,回头说:

“方小姐,前面有一家咖啡厅,您可不可以先下车,去里面坐等一会,我要修理一下车子!”

“好的,没关系。”

阿绣下了车后,向前面的咖啡厅走去,进门以后却发现有些不对劲。

光天化日,正常营业,店里却一个客人也没有,服务员也不见踪影,她心中一跳,转身就走。

“方小姐请留步——”

不知从哪里走出了几个黑衣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开口说话的男人语气生硬古怪,并不是中国人。

阿绣脸色冷凝:“你们想干什么?”

男人鞠了一躬,客气而冷硬道:

“千代子小姐想要见你,请和我们走一趟吧——”

深宅大院,庭院深深。

阿绣很诧异在香港这座殖民城市中,还有这样传统老旧的建筑。

进了厅堂大门,只见正中间木根雕刻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个女人。

前几天在日本会所时,她还是低眉顺眼的日本艺伎,现在转眼间就如同换了一个人般。

雕花红木桌上香炉雾气袅袅,她侧坐在旁,长发一丝不苟的梳成了燕尾髻,一身锦绣旗装长及脚面,外罩丝绸坎肩,垂眸漫不经心的抚弄着右手小指上的一枚镂空的金指甲套。

岁月仿佛后退了三十余年,从繁华香港骤然跌落进京城深宅大院,红墙青瓦,四方天井,睡榻上旧式的满族贵女酣然小憩,空气里飘散着福寿膏的香气,氤氲出一个王朝最末篇章。

真切的细节扑面而来,几乎一瞬间将阿绣拉回到幼时,那些几乎已经被她遗忘尽了的时光漩涡中。

等回过神来,是长久的心悸。

阿绣隐忍下内心的波涛汹涌,面上波澜不兴,

“千代子小姐,你派人把我带到这里,不知有何贵干?”

千代子充耳不闻,顾自幽幽道:“二十五年了,一转眼,我离开京城已经二十五年了,午夜梦里,我时常会想起儿时在王府的日子,枯燥乏味,却单纯快乐,不知你是不是这样觉得呢,方小姐?或者——”

她抬起头,看向阿绣,缓缓道:

“我该叫你,小妹?”

阿绣淡定的直视她的双眼,“千代子小姐,您认错人了,我叫方阿绣,不是什么小妹。”

从进门见到千代子的那一刻起,阿绣就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虽然她不知是哪里露出了破绽,但事到如今,必须冷静应对,倘若千代子没有真凭实据只是虚诈,她不能自乱阵脚。

千代子无奈摇头,“不要再和姐姐闹别扭了。”

她起身向她走过来,阿绣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身后的黑衣男子制住双手,死死按住。

她的右手被千代子一把抓住,拉起袖子,露出手肘上一片淡得几乎快要消失的疤痕。

“你还记不记得,你手上这一块疤痕是从何而来?”

阿绣皱眉,这块疤痕是从她记事起就有的,大概是烫伤,形状颇有些古怪,但她全然不记得是怎么来的。

“这是儿时调皮留下的,抱歉,这可能与你要找的人没什么关系。”

“真的不记得了?”千代子笑道:“你小的时候,我们姐妹几人一同玩耍,你不甚打翻了香炉,被炉底烫伤,那是大内之物,你瞧这形状,可不就是‘康熙御制’的半边字?”

阿绣一愣,下意识向那处看去,本来古怪的形状,经她一说,倒确确实实能看出这样模糊的轮廓。

“那天你一抬手臂,我就注意到了。况且看看你这张脸,眉宇间和你早去的额娘,几乎一模一样,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你?”

“那又如何?”

阿绣不为所动,“人有相似,这疤也不过只是普通伤疤而已,随你怎么说。”

“这可不是普通伤疤,当时你伤得极重,若不是你九哥及时赶到,将你送去医治,恐怕你这条胳膊都已经废掉了。”千代子笑得意味深长:“多亏有你的九哥护着你,他一直都护着你,从以前,到现在。”

阿绣眉峰一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们的九哥如今身在何处,做着什么可笑的事情?你和他之间,真的没再联系过吗?”

千代子笑着看向她,她貌美如花,更有一种桃李明艳,盛气凌人,那样若有深意的笑,仿佛是吐着信子的毒蛇,看着自己志在必得的猎物。阿绣只觉得自己在她的目光中无所遁形,只能保持沉默。

“好吧,你不想说实话,我也不逼你,只是既然今天被我找到了你,我堂堂满洲皇室血脉,总不能就这样流落在外,你这就随我回去认祖归宗吧。”

作者有话要说: 1.阿绣这块旧伤疤之前提及过,不知道大家还能不能在前文找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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