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的顾阮似乎没想到她会闯进门来,惊慌之下,只来得及扯过衣衫挡住下身,上半身却还是光秃秃的没个遮拦。
赵明珠自小到大是第一次离一个赤/裸着身子的男人这样近,哪怕对方把该挡住的都挡上了,也让她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顿觉脸颊发烫。
只是即便再窘迫羞赧,她也强撑着镇定没有夺门而出,或是干脆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相反,在对方那惊慌失措的目光注视下,她又大着胆子上前了一步,强迫自己将那男人的模样看了个清楚。
顾阮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她眼前,但与她之前所想的不同,这平日里看着清瘦的年轻人其实与“弱不禁风”这四个字扯不上关系。瘦归瘦,但只是不算魁梧壮硕,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那并不显眼的肌肉却长得恰到好处,每一块都不突兀。
而在那□□的胸膛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道大大小小的伤痕,结疤的,还有才长出新肉的,每一道都是触目惊心。
但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么别的异样了。赵明珠的目光在略过那些疤痕时忍不住地有些心疼,可是看到最后,眼中便只剩下了困惑。
这……这也什么不能看的呀?有什么可躲的?
“你……”她试图为自己突然闯进门的举动找一个解释,“你怎么不叫下人们进来服侍?”
“我习惯了。”顾阮本能地脱口而出,说着又重重点下头,像是让自己更确信这一点似的,重复了一句,“习惯了。”
说完,又解释道,“从前在西北的时候,军营里也没有什么供人差使的奴婢仆从,无论是多大的品阶,只要进了西北军,凡事便都要亲力亲为,没什么是不能自己做的。”
什么洗衣做饭,缝缝补补,那时候将士们聚在一起说笑,还曾自嘲道,解甲归田后自己一定是操持家务的一把好手。
他说起这些话时面色平静,丝毫未觉得自己已经被封到云麾将军了还不习惯别人伺候是一件多古怪的事情。反倒是赵明珠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轻轻应了两声,说了句“那你接着洗。”便忙不迭地跑出了门。
院外的澜澜静候了许久,一见公主飞快地跑了出来,连忙迎了上去,然后便看到这姑娘一张脸涨得通红。
“澜澜……我,我刚刚怎么能……”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之后,后知后觉的羞赧铺天盖地地向赵明珠袭来,压得她满心羞耻。
昏了头了不是?怎么能硬闯别人的屋子看男人沐浴?
若是换做往常,澜澜也会大惊失色地附和她几句,但眼下听了之后却只有一瞬的惊讶,旋即哭笑不得,“那顾将军本就是您的人,看了又能如何?”
他可是要和你生孩子的。
不过想了想,她还是先好奇道,“看出来什么了?”
不提还好,一提自己看到了什么,赵明珠只觉得一阵热气直冲头是顾将军求见。赵明珠才平静了些的脸颊又迅速升温,忙说了句自己已经歇了叫人回去。
可这逃避的举动看在顾阮的眼里就有些不一样了。一听婢女说公主歇下了不想见他,刚刚在东院发生的事便又涌上了脑海。他心底不无慌乱的想着,莫不是自己刚刚的避退惹恼了公主?
平心而论,他身为这公主府的面首、宝和公主的“房里人”,莫说是公主想在他沐浴时进来了。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叫他在自己面前脱光了衣裳看个够。
不愿意?不愿意他还来这公主府做什么?趁早离开才是。
他刚刚到底是怎样想的?竟然敢把公主拒之门外?那姑娘在闯进来前先敲门询问他已算是客气了。他竟然真的拒绝?
想着,有些追悔莫及的顾将军又上前了一步恳求那房外的婢女,“我有要事想和公主说,有劳姑娘再通报一声。”
他肩上带着伤又满脸恳切的模样着实是让人有些不忍,婢女思量了片刻,还是进门去替他说了一遍。
赵明珠显然也有些惊讶对方的执着,不过转念一想,她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一直不见人,于是点了点头,同意对方进来。
在房里伺候的一直只有澜澜一人。顾阮进了门之后,便将目光落在了这与公主情同姐妹的大婢女身上,显然是想让对方暂且退下。
澜澜心底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不由抬起手稍稍遮掩了一下弯起的唇角,向赵明珠福身告退。
万幸的是赵明珠还在为今日的事尴尬,巴不得没有第三人在场,便也默许了澜澜一直退到了房外。
空荡荡的一间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小丫头越是想着“这样独处一室是理所当然的”,心底反倒越是窘迫,哪还有半点坦荡?
而顾阮的脸色同样说不上好。他瞧着对面的姑娘那别扭的神色,心底越发懊恼,须臾,狠了狠心,开口道,“刚刚的事,是我不对。”
尴尬的气氛里突然听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赵明珠差点困惑地“啊”了一声,不懂他道得是什么歉。
但她很快便忍下了这个冲动,淡淡地“嗯”了一声,想要听听他接下来还要说什么。
面对她这样淡然的态度,顾阮更是肯定对方是恼怒了,一颗心越悬越高,未受伤的那只手忍不住揪紧衣角,咬了咬牙说道,“我并非不愿,只是……只是身上有几道伤,我不想让你瞧见,怕你心生厌恶。”
这……这又是什么?难道他不愿身边有人伺候,是真的因为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赵明珠怎么也没想到,在自己已经放下疑虑的时候,对方反而跑过来将一切坦白。她心下惊疑,却还是要当做自己已经猜到几分,仍是摆出一副平静的神色坐在那里,态度有些不冷不热的。
往常无论是喜是怒,这姑娘总会给他一个鲜活的神情,少有这样漠然的时候。顾阮彻底慌了神,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你怨我也是正常的,但那两处真的不好看,我不想污了你的眼。”
一听这话,赵明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心底反倒陡生一股无名火,故意问道,“难不成你打算永远都不让我瞧见?”
也不是没办法永远不见,只要他们两个恪守“礼法”,哪怕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像是两个陌生人似的绝不亲近,那自然是没什么机会瞧见了。
多简单啊,不圆房不就成了。难道她还要上赶着与他亲近?
顾阮想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脸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起来。他定睛看着面前的姑娘,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委屈。
是啊,口口声声说着倾心于她,愿意放弃前程来这公主府当个面首,做个一时取乐的“玩物”。可事实呢,连自己这些年为何不愿旁人近身的缘故都不愿告诉她,甚至连她也要避着……
既想和她亲近,却还要藏着自己的秘密?这世上的好事怎么偏偏就让他占全了?简直是有些无耻了。
都下定了决心迟早有一日要让她瞧见,还不如现在就洒脱一些。
想着,一颗心越坠越深,好像四肢都不受自己控制了一般,他僵硬地将手放在了腰带上。
“等等!”察觉到他想做什么之后,赵明珠吓得一跃而起,忙不迭地制止了他的动作,“你先别动,
我……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何避着我,其实,其实我也不是很想看的!”
不知道事情怎么就莫名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她在慌张之余难免有些语无伦次。
而已经下定了决心的顾阮摸不清她的态度,想了半天才缓缓放下手,“那我说给你听?”
对面的姑娘连连点头,像是生怕他太过干脆地继续宽衣。
意识到自己不用现在就将身上那两处伤痕展露在她面前,顾阮也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在说起那到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伤疤时,他语气一顿,倒不知自己该如何用言语来形容了。
“你可知我脸上为何没有那墨刑的痕迹?”斟酌了片刻,他试图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原,“其实沦为奴隶的战俘没有人能逃过这一难,我的脸上之所以没有那印记,只是因为那印记刻在了别处。”
他的声音罕见地放轻了下来,似乎这样做便能让这事听起来没那么屈辱,“我年幼时相貌更似利咥氏部落的人,俘虏我的那个士兵似乎觉得这又像中原人又像北蛮人的模样很新奇,便……出言讥讽,我不堪其辱顶撞了几句,他恼怒之下,便将那象征着奴隶身份的痕迹刻在了我的大腿内侧,还有,小腹之上。”
说到最后时,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想要努力平静下心绪。紧接着,又忍不住自嘲地一笑,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自己前后过了两辈子竟然都忘不掉那耻辱,真是丢人。
万幸的是,漫长的时光到底是抹平了些许伤痕,他在说起此事时已经不像最初那样悲愤。但换做第一次听闻这事的赵明珠,便着实是觉得骇人听闻,久久未能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她眼底的疑虑和好奇通通被怜惜和悲伤所取代,只要一想到对方当年经历过一切,心底便不由自主地抽痛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才哑着嗓子安慰道,“没什么的,只是两道伤疤而已,和寻常的伤痕没什么不一样。”
但话音未落,她便见对方苦笑着摇了摇头,“从军之后,我日日担心别人看到这印记认出我的身份,便偷偷溜进了军营的大牢里偷走了那里的烙铁,然后……硬是烫没了那墨刑的痕迹,也留下了两片伤疤。”
年少不懂事时,既想着掩饰自己的身份,又想要抹去这象征着耻辱的痕迹,于是不惜代价铤而走险,烙铁下去差点烫没了半条命,也留下了两片永远都抹不去的伤痕,血肉翻飞,其形可怖,连他自己见了都觉得恶心。无论是从前的印记还是如今的伤疤,那两片丑陋的伤痕都在清楚地提醒着他过去的耻辱。
时至今日,仍做不到坦然。
“我甚至想过,那两道疤痕如此可怖,若你瞧见了厌恶害怕,我便永远不让它出现在你面前。”他试图笑一笑来缓和这有些酸楚的气氛,“明珠,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之前所说的那些混账话其实都是一时情急,哪怕你真的厌弃我,我也没打算强迫你做任何事。我说过,与你朝夕相对是我半生所求,但更多的,我并未奢想过。”
他说的还是之前放言要用两人之间的孩子换傅知意一命的事情,不愿她有什么误解。
听完这一切,赵明珠心中的歉疚又多了几分。她心知今日若不是自己一时兴起苦苦相逼,对方不至于被迫地将往事生生撕裂,又牵动那伤痕隐隐作痛。
但她同样也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要说出的话绝不是出于父皇所言的“同情”,而是沉寂了多日的真心,“顾阮,在你心里,我是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顾阮心头一惊,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而那面前的姑娘即便是面带羞赧,也鼓足了勇气正视着他,“说这话或许是我自以为是了,但只要你从此不再认为自己配不上我,不再将我想得那般薄情……你说叫我从此只看着你,我可以试一试。”